日本原装制砂机

《砂女》是安部公房标志性的代表作，发表于1962年，曾获得日本读卖文学奖和法国最优秀的外国文学奖，出版后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欧美各国反响强烈，是一部让安部公房闻名于世界的小说。作为日本“战后派”先锋文学家，安部公房一直关注着战争和战后日本社会存在的不合理现象，他从独特的角度切入，把在这种社会中人的彷徨与迷茫及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用荒诞的叙事风格表现出来，利用其笔下人物生存空间的扭曲，对人类生存现状提出了无声的质疑和反思。

安部公房深受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其作品显示出与日本传统文学迥异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特征，大有卡夫卡、萨特风格。无论是《砂女》还是《箱男》《墙》《他人的脸》, 安部公房都将故事主角置身于异化空间中，通过描述主人公在扭曲空间中的生存窘态来揭露小说主题，其反传统的写作手法在日本文学领域有着革命性的开拓意义。

《砂女》讲述的是一名普通中学教员为了探寻能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昆虫品种，被困于砂村不得逃脱的故事。安部公房将现实与非现实、日常与反日常融汇在一起，让这看似简单的故事情节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扑朔迷离之感。小说中男主人公被困的砂坑跟他以前生活的都市，实则是一种镜像关系，安部公房通过全方位对男主人公心理空间的透视，把现代人的孤独与失落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独特写作手法在形式上是藐视传统的，但安部公房从来不会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出发，他在揭示了战后人们生活的苦闷与内心的孤独后，对美好的向往与追求一直都在，这种藐视传统的背后，是对民族美感意义和文化情愫的重塑。

01现代文学思潮的涌现是文学上反传统手法的一种表现

任何文化艺术形式都是时代的产物，都要顺应时代的潮流，满足当时的社会需求。文学作品也不例外，会打上深深的时代烙印。不同的时代背景会产生不同的文学作品，而作者的人生经历也会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深深的痕迹，从而引发时代的思考。安部公房的青年时代正处于日本的战争时期，也就是他能对社会事务作出判断，对人生进行初步思考时，国家浓烈的战争气氛笼罩在他的周围，而他十分嫌恶这种氛围，面对时代的不安，安部公房只能从西方的存在主义哲学中寻求解脱自己苦闷的答案，这也是西方现代文学对他影响的开始。

① 西方现代文学的反传统

在二十世纪的西方世界，伴随着工业化进程中的经济恐慌及两次世界大战给人们带来的空前灾难，人们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精神重创，原有的价值观念、人文精神，在战争、经济危机等一系列灾难中瞬间坍塌，人们感到孤独彷徨，悲观绝望，怀疑一切，于是现代派文学便在这样的土壤中孕育而生。

传统文学常常带着炼石补天的理想来批判社会现实的丑恶，最终修复的结果是人与社会相协调。现代派文学在表现人与社会的矛盾上是反传统的，他往往以既无目的又无意义的个体存在来对抗与其相悖谬的外部有序的世界。在现代派文学的作品中，主人公所面临的世界，对于主人公本身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荒谬至极，虚无诞幻。

现代派作家认为人与社会之间相互游离，甚至人与人之间都互相排斥，根本无法沟通，彼此之间的隔膜与疏离，最终让人只能走向永恒的孤独。这是一种内在的深层的孤独，与传统文学表现卓尔不群，怀才不遇，知音难觅，游子思归，山林隐逸，枯坐参禅的孤独截然不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卡夫卡的《城堡》，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加缪的《局外人》，萨特的《恶心》，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都是现代派文学的杰作，从中都能折射出人类的永恒困惑和人生的永恒困境。

② 日本现代文学的时代背景

二战以后，在战火中成一片废墟的日本，老百姓的生活异常艰苦。日本战前的社会秩序和社会形态濒临解体，传统的思想体系和价值体系遭到了猛烈冲击，而新的政治经济结构和社会精神结构没有建立起来，人们意识到战败使日本一切都归于原点，欲重新出发。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个人是孤独无力的，没有归属感。

这一时刻，经过与西方文学的邂逅与碰撞，日本的战后派新作家们或多或少表现出了存在主义的倾向，先锋文学也登上了历史舞台，其特征是打破传统的艺术体制。日本存在主义作家将目光关注着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状况和人的存在的不合理现象，并表现出一种悲观与绝望的情绪，只相信自我的完善，而不相信民众的变革力量。他们虽也不乏对政治、社会的关心者，但大多陷入追求个人内心的不安和日常生活的矛盾中去。

作为日本存在主义文学的旗手，又是先锋派代表人物的安部公房，并没有照搬西方现代派文学模式，而是将其对人生、价值的思考、判断植入日本文学的肌理当中，以日本式的表达映照社会现实，从而激励人们对自身的存在有何意义及价值进行思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安部公房总是激励处于伤痛中的人们燃起重新生活的斗志，其作品的主人公已经在孤独的都市中开始寻求和创造新的出路，给人一股向上的力量。

③ 寻找和探求是逃离困境的希望——反传统的起始

谈到二战中日本战败的经历时，安部公房说：“战败的体验，让我对无论国家还是乡土都没有归属感，让我考虑人的存在是什么。”这是他一种本能的感觉，但他又对这些没有归属感的人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和同情，因为安部公房也是没有归属感的，他出生的第二年就举家迁到了中国沈阳，从小到大，他一直过着漂流于成长地和原籍地的游移不定的生活，他自己也说，写自传开头总是无从下笔，因为他是个没有故乡的人。

很多人说《砂女》中沙漠是日本战后社会的隐喻，寸草不生的沙漠往往是荒凉、陷入危机、面临绝望的象征。实则于安部公房，沙漠却另有一番意味，在他的随笔集《沙漠的思想》中他曾这样写道：“在沙漠或沙漠似的东西中，总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说这是对日本所没有的东西的憧憬也未尝不可，但我的幼年和少年时代几乎都是在半沙漠的满洲度过的。现今当然也可以说成是乡愁，尤记得在那半沙漠的风土中对沙漠也怀有憧憬。天空被染成暗褐色，沙尘令人窒息，干燥的眼皮里灌满吹拭不去的沙粒，心急火燎，内心深处似乎不仅仅是不快感，同时总有一种兴高采烈的期待。”所以安部公房是一个对于丧失故乡并不哀叹、有着适应于生存在沙漠般城市社会的硬质精神的人。

安部公房的这种精神或者说气质，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在困境中把内心世界的不屈意志表现出来，让人即使在绝望中也能看到希望，并且凭借寻找和探求这种希望去逃离困境。其代表作《砂女》准确地描述了这种状况，令人难以理解的日常现象在安部公房笔下被描写为寸草不生的沙地，而人的境遇则被描写为在其中反复着的无意义的单调的行为。

“这种瞬息万变搅乱了我们的生息，使我们迷茫，以至因不理解周围的现实而陷入不安之中；另一方面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粒而感到孤独。”

但是，不安和孤独并不是结局，它更是发人震醒，由此衍生的探求、绝望中孕育的希望才是安部公房所张扬的现代派文学的鲜明个性。

02 用空间的转换来表现精神的蜕变，日本民族美感意义的重塑

安部公房的作品常常是晦涩深奥的，在他的作品中总会有一个象征或者暗示的投影体，读懂了投影体的含义，就能有种豁然开朗的通透，很容易走进安部公房的内心。《砂女》的投影体自然是砂，在《砂女》中，安部公房用了多重的叙事手法，通过生存空间的转换来揭开男人被“腐蚀”的过程，实则是男人，更是生活在困境中的人精神的一种蜕变，破茧成蝶，宛若新生。

① 生存空间的变化

《砂女》以倒叙的方式开始，又在“故事中的故事”中插入主人公——男人的各种碎片记忆，把一个完美的故事用拼图的模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安部公房给主人公塑造了都市和砂坑两种不同的生存空间，这两种空间看似差别巨大，实际上只是彼此的镜像投射而已，都囚禁着男人的身体，并妄图禁锢他的精神。

生活在都市的男人有正经的工作和合法的妻子，表面上他的生活平稳有序，而他的内心是被困的，像个囚徒。他没有朋友，也没有靠谱的同事，甚至夫妻生活都不协调。男人失踪后人们的反应只是：“如今个把人失踪了, 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同事认为男人热衷于昆虫标本收集出远门了，妻子的反应也仅仅是：去采集昆虫标本。从这种冷漠疏离的反应中读者能感觉到男人生活在一座没有温度的钢筋水泥森林中，更可怕的是，男人只享有表面上的自由，他被同事、妻子和学生监禁，各种矛盾与不快，让他只能寄兴趣与昆虫。

空间换入砂穴后，砂坑深深的凹进地面底下的房屋，宛如都市在水面的倒影，让读者能感受到砂坑与都市之间的镜像空间关系。而且在砂穴当中，似乎不受外界打扰，实际上砂坑并不存在私密性，村里人用瞭望塔监视着每家每户的日常活动，这种砂坑中的被监视与都市里被同事偷窥，本质并无不同。安部公房通过刻画这样一个安全感缺失的村落，告诉读者逃离是一种失败的选择，破解之法不是逃脱，而是来源于内心的求索。

② 找到自我存在的安置场所

安部公房善于将人的存在状态以鲜明的象征物体生动变形的细节来呈现，前面提到是《砂女》这部作品的投影体，的确，沙子于男人，是极具欺骗性的一种“陷阱”，表面上它也算是一种石头，仿佛可以给我们提供“支撑”，但向它施力时却只会越陷越深。男人强烈的逃离欲望，在沙子包围中被不知不觉之地消解掉了，越挣扎越来越陷于砂坑的生活中。

这些意象的反复吸引了读者的好奇心，引导读者去揣测作者的写作意图，把阅读变成了一种破案的经历, 最后读者发现男人的外出是一段寻找自我的旅程，都市空间和砂坑空间是男人追寻自我的起点和终点，直到在男人眼中繁华安居的都市比不上砂坑空间的破烂贫乏，他追求的自我存在终于得到了安置。

03人物意义是日本民族文化情愫的重塑

三岛由纪夫在《砂女》单行本的序言中这样写到：“充满诗情和恐怖的完美引入、继而惊险的逃离、之后便像简洁、干燥无味的砂粒一样突然消失……在具备剧作家和小说家全部才能的安部公房这里呈现了幸福的结合。”《砂女》是安部公房全部作品中具备最高度紧张感和艺术性的一部小说，看似藐视传统，实则是蕴含着对美、对理想、对自由的追寻，是民族美感意义和文化情愫的重塑。

男人外出捕虫，被骗入砂坑后，便开始了他的希望之旅。一开始，男人将沙壁挖成斜坡试图逃跑，却被沙子打倒，而后又是装病，又是绑架女人，借此威胁前来运沙子的人将他吊上去。但是，这些努力都没有获得成功。接着，他依靠自制的绳索逃了出去，却在慌不择路中陷入了“食人沙”，逃亡失败，他又被送回砂穴。尽管如此，万分伤感的男人始终没有放弃自我的追寻，甚至幻想天上的乌鸦能够给他带来奇迹，把捕鸦器取名作“希望”，偶然的机会，男人通过捕鸦器发现了积水，进而研制出屯水装置。最后的情节就是女人因宫外孕被送往镇医院，绳梯挂在洞口，男人却选择了皈依砂穴的生活。

安部公房把人物活动的场景定位在砂穴，将人置于近乎与世隔绝的境地，在与威胁着人生存的砂的博斗中，主人公研制成了屯水装置，解决了断水问题，从而创造了可能比现代社会更符合人类天性的生存条件，体现了作者一贯关注的创作主题。这种在孤独与困惑中为生存而朝夕奋斗，不断探寻，与命运抗争的坚忍不拔的精神正是安部公房重塑的文化意义所在。

结语：

安部公房在《纽约与莫斯科》里写到：“人不应该从孤独中逃脱，必要的不是从孤独恢复正常，而是把它看作必然之物主动接受，并在孤独中探索未知的新的途径的精神。”

这种精神寓喻着现代人面临孤独和绝望的现实所进行的自我生存途径的探索，在《砂女》中所体现的对人的深切关注，对人的存在的积极探讨，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黑暗中探索光明，为了自由而上下求索的精神，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这种人生观，这种乐观的、积极进取的入世哲学，对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都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全文完）

作者简介：柠咛说事，让我们把酒话桑麻，以梦为马，随处可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