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故事#
原创老炊
与人调侃,我常说我是十二岁参加革命的。这并不是忽悠,还真有此事。故事还得从我小学毕业说起。
我的小学是五年制,快毕业的时候,大队革委会的主任通知我家,秋下升学,我没被推荐。那时候升学不是凭考试,而是有大队革委会的主要干部全权确定。
我们班20名学生,按照上级要求,推荐率是80%,地富反坏右家的子女不推荐。我们班有四名不被推荐的,其中三名是地富反坏右家庭出身,我不属于此列。按照大队革委会的解释,我居住的小队有两名升学者,只能推荐一名,因为我的父亲是教师,有文化,所以不被推荐,另一名学生是人老三代的文盲,自然要推荐他。
这似乎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们心里也很明白,被推荐的是大队革委会治安主任的外甥。
那时,我离满十二岁还差两个月。强烈地希望我能上学是当时父母最大的愿望。他们多次找过大队革委会,均无结果。父母为我的升学问题,几乎到了“茶不思,饭不饮”的地步。
在一个晚上,母亲把家里没有舍得吃的一瓶香油,一只母鸡,还有一些鸡蛋送到了分管教育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家。过了几天,主任回音了,继续上学已经不可能了,并特别为我找了两个光荣的革命岗位:一个是在小队里学习开机器,那时,小队刚买了一台十二匹马力的小型柴油机;另一个岗位是去大队林场食堂当学徒。那时大队林场就一个炊事员负责为大队干部做饭,还要种一些菜园,正需要一个帮手。
在上学的希望彻底破灭后,父母为我选择了去大队林场当了学徒。
去大队林场的前夕,母亲特别为我做了一件洋布衬衫。母亲说,毕竟也算是上班了,在大队干部们的身边,也不能穿得太寒酸。
大队林场就在大队部边一百米处,中间隔着一个大池塘。林场是一个单门独院的三间土坯房,两间敞开的是灶台和饭厅,其中一间是炊事员的住宿。
大队林场的炊事员,人们都叫他老师傅,五十开外,在林场干了二十多年。老师傅提前就知道了我要来,就在他的床的下方用竹排安置了我的铺位。老师傅告诉我,林场的活不重,就是一块菜园和大队六位干部的午饭和晚饭,早饭他们一般都在家里吃。他还说,山这边和山那边的地,还有那片林园都属于大队林场,不过,这些地的活都派到各小队的义务工了。我们平时负责看守就行 了。
在林场,我干的都是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砍柴,打水,拔草,烧火,洗碗,喂猪等。三天过去,心里对这些还是不踏实,因为真的不喜欢干这些。但也有让我比较满意的地方,那就是能吃饱饭,饭菜比在家里好多了,顿顿有豆腐,隔天就有鱼肉。我和老师傅多是等干部们吃完后再吃,那些剩下的,老师傅总是叫我都吃完。
大概是老师傅看出了我不安心的样子,便常常开导我。他说,虽然你是学徒,没有工分,但能吃饱饭也不错啊,再说这里的伙食比你家强多了吧?回来我给大队里说说,年关的物品也要给点你。
老师傅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嘴总是在喋喋不休,有时是对我,有时又像是自言自语。
小型烧纸打捆机他说,林场里大片的地,春上有油菜,秋下有芝麻,鱼塘和喂的几头猪,都归大队,逢年过节的福利我们都有份。在林场里搞这个差事也不差,就算是中学毕业了,也不见得能来大队林场……
一个星期过去,也渐渐适应了,干活积极,动作灵利,老师傅也常当作大队干部们的面表扬我。
一个中午,烈日炎炎,是这个夏天最热的一天,由于太热,老师傅决定今天不下地干活。
十点,大队红绿员(就是通讯员兼文书)来了,说是公社来人,让我去瓜地抱两个西瓜,要最大最甜的。
瓜地离这不到一公里,是一个北方侉子和大队合伙种的,大队提供地、化肥,侉子提供种子,种植过程由侉子负责,卖西瓜的收入大队得70%,侉子30%。大队招待用瓜都有侉子记个账,所以不用付现金。
两个西瓜抱回来后,我又从水井里打来了两桶凉水,把西瓜浸在凉水里。
不一会儿,两个公社干部在全体大队干部的陪同下来到了林场。个个神情严肃,仿佛发生了大事?
我已经把两个洗脸盆的水打好了,又递上毛巾让他们洗脸,然后开始切西瓜了。其中一个公社干部说,让他来切。随后,便问起了我。在场的大队主要干部便主动详细地介绍了我的情况。
切完西瓜,那个干部对我说,马上让你去完成一项艰巨的革命任务,如果完成的好,表现好,我可以破格推荐你上初中。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队干部们面面相觑,脸上很是难看。可我的心里充满着意想不到的新喜。
然后,安排我去叶塆把我的班主任叶老师找来。叶塆离大队部不到两公里,我一路小跑,一口气跑到了,正碰到叶老师在塘边洗澡。
我和叶老师来到大队部,再次安排我们的任务:一是通知五年级所有学生在12点半前来大队部集合,执行一项重要的革命任务,不得缺席,一旦缺席,取消秋下升学资格。二是通知各个小队队长下午三点半来大队部召开现场会。
全大队共计22个小队,我和叶老师分成两组,他通知北片,我通知南片。我们通知完返回大队部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有的同学已经提前到达大队部了。
厨房里留的饭我让给了叶老师,我快速的吃了两条生茄子。
大队办公室的哨子响了,开始集合了。
第一次去执行这样大的革命任务,我也得体面点。于是便穿上了一直没舍得穿的那件珍藏在床头的洋布衬衫。
大队办公室异常严肃。同学们站成两排,叶老师站在第一排的第一位,大队治安主任站在右边的一张方桌上,腰间扎着武装带,肩上挂着一支步枪,两名公社干部在主席台上,两边分别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和红绿员。
公社干部首先介绍了这次任务的情况:叶塆小队在该队东边的团山洼里,偷种了两块大约四亩地的小籽棉,这是资本主义的苗,我们要坚决彻底地消灭光,这是一场战斗,是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你死我活的战斗!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战斗!今秋的升学虽然已经确定,但主要还是看你们今天下午的战斗表现,以今天的战斗表现来确定你们今秋的升学……
小籽棉是当时上级禁止种植的棉花,原因是因为小籽棉的产量比大籽棉低。棉花的播种面积和种类都有上级作具体的安排,小队是没有决定权的。种植的大籽棉全部要作为爱国棉缴给国家。人们之所以要种点小籽棉,是想作为自己留用的,因为小籽棉质地好,纤维细而长,保暖性强,适合农民的手工纺织。
随后,大队革委会作了具体安排,命令红绿员为这场战斗的指挥长,命令叶老师为这场战斗的政委。
红绿员举起了右手拳头,振臂高呼:一不肯苦,二不怕死!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随后,红绿员和叶老师领着我们便向叶塆进发。
天正午时,太阳当顶,烈日似火。
我们其中有位叶塆的同学,边走向我们讲述着团山洼的故事。他说,那个地方很野,经常闹鬼,从前打过仗,死了几百人。一到夜晚,在远处就能听到鬼打架的声音,能看见许多的鬼火在摇摇晃晃……白天干活,人们都不敢单去,必须三五成群……同学的话让我们浑身发麻。
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团山洼。这里四面是山岭,中间是个小塘,两块棉花地围绕着塘边。
正是棉花开花结桃的时候,满地的棉花开的花白里透红,枝头上还结了许许多多的小果子。
红绿员站在地埂上,指着这两块棉花地说:“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苗!同志们,上!”同学们像离了弦的箭,一齐冲进地里,一手一棵,快速拔起……
我脱下了心爱的洋布衬衫,放在地边。然后利索地拨着,决不落后……
拔起的棉花躺在地里横七竖八,在炎炎的烈日下,两分钟就打着卷奄奄一息了。
不到半个小时,两块地的棉花一棵不留地全部拔光。
开始撤退了,红绿员让我带一捆拔起的棉花到大队部,为下午的现场会使用。
来时没有带绳索,红绿员命令我用我的那件洋布衬衫当绳索。我犹豫着,但最终还是不情愿地用这件我心爱的衬衫捆起了一捆棉花。当我捆好这捆棉花的时候,才发现同学们和红绿员都已离开了山岗。
西边的天空,生起一块低低的乌云,迅速遮住了太阳。团山洼阴暗了起来,我迅速背起这捆棉花,刚走两步,西边的山岗上突然传来嘶哑的骂声:你们这些砍头的——害青苗啊——要遭天打雷劈呀——
我抬头看去,是一个老年妇女,在捶胸顿足,然后瘫坐在地上,拉着长长的哭声:老天睁眼啊——天打雷劈啊——那哭声扯天扯地、痛不欲生……
“啪啦——”一声巨响,就在我的头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和炸雷声,吓得两腿发软。天空一派漆黑,又是一声霹雷……我本能地把这捆棉花顶在头上。当第三声雷响时,豆大的雨点和雷声同时砸了下来,紧接着,狂风肆起,雷电交加……我紧紧地抱着这捆棉花瘫坐在地上足足半小时,任凭风雨雷电的袭击……
风小了,雷还在轰鸣,雨继续下着,我再次顶起这捆棉花,向大队部的方向蹒跚走去。
到达大队部的时候,雨停了,阳光从云中斜射着,被雨洗过的树叶格外清秀,空气也清爽了许多。
大队部塘边的大槐树下,红绿员面向大队公社两级干部们侃侃而谈,像是一个凯旋归来的战斗将军,汇报着这场战斗的作战部署和胜利成果……
我把这捆棉花放到办公室的桌子上,办公室里已经坐有部分的生产队长,此时,他们同时向我投射出异样的仇视的目光。这目光不亚于那位妇女嘶哑尖叫的诅咒声,直刺着我的胸膛。
回到林场,我感觉有些麻冷,便躺下了……
深夜,浑身发烫,不停地说着胡话。老师傅感觉我的病情严重,连夜用架子车把我送回了家里。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母亲说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尝一口米水了,一直昏迷不醒。床边的掉水瓶一直在输着液。
随后的几天,我一直在家治疗,每天,大队卫生室的王医生都要来两次为我注射。
父母为我的病情感到莫名其妙,我也一直瞒着拔棉花的事。
病情渐渐好转,只是身体很是虚弱,精神不佳。
这天上午,红绿员来我家了。喜出望外地告诉我,他已经把我的情况写成了材料,准备报送到公社广播站,有些基本情况来核实一下。随后从黄包里掏出了稿子念到:XXX,男,现年12岁,家住XXXX,该同志12岁参加革命,战斗在我大队林场第一线……随后的内容,便是报纸上常见的大话套话等。
当天夜晚,广播里果然传来了xxx大队红色通讯员xxx的文章。文章里不仅有我的革命事迹,更多的是红绿员的正确指导。
文章连续在广播里播了三天。第四天的上午,红绿员和公社的一名宣传干事再次来到我家,说是要我参加县里的讲用,稿子已经写好了。随后,他们把文稿递给我,要求我能把稿子全部背下来,做到脱稿讲用,给我三天的准备时间。公社干事说:“这是特别照顾你的,公社里还有另外两名候选人,但去县只有一个名额,我们倾向你。”
母亲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秋下上学有希望吗”?
回答说:你的孩子已经是革命同志了,不要总想着让他上学,知识越多越反动嘛!
次日,我没有忙着背讲用稿,而是想去姥姥家,母亲问我是不是把讲用稿带着?我说,既然不能被推荐上学,那讲用的事我也不用参加了。
我之所以要去姥姥家,试想在姥姥面前祈求上天恕罪。因为姥姥曾经给我讲述过害青苗的童话故事,后来那个害青苗的人受到了上天的惩罚。这些天,那个妇女的嘶声诅咒,还有姥姥讲的那个故事,一直缠绕在我心头,我像是一个罪人闷闷不乐,躲避着塆里的所有人。
在姥姥家,我一直没有勇气提起拔棉花的事,几次欲口又止。第三天,三舅回来了。姥姥说三舅这阵子正在忙着建学校的事,几天没回家了。
三舅是大队里的主职干部,这段主要负责本队的建校工作。三舅告诉我,他们大队,秋下要建两个初中班,可接纳邻边四个大队的小学毕业生。三舅的这一消息,让我喜出望外,我问三舅我可否来入学?三舅说可以的。
于是,我终于把拔棉花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姥姥和三舅,他们面面相觑,没有说什么。也许姥姥看出了我的思想压力,便安慰地说,那是上面政策,不能违反的,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会得到原谅的。
午饭后,姥姥拿了一叠烧纸,领着我来到了村头的小庙里,一边烧纸,一边祈祷,然后让我磕头……
当天下午,我回家了,迫不及待的把姥姥大队招生的事告诉了父母。第二天,父亲又来到了姥姥家证实并了解详细的情况。
上学,终于有希望了。
从那次大病后,我再没有去林场了,也没有去讲用,因为心里一直不踏实。老师傅带来口信,菜园里的草长得老高了,等着我拔草呢。
我也跟老师傅带了信:我还是想上学……
临近开学了,初中入学的通知书下了。我被录取在公社北头中学。看了通知书,我有些莫名其妙了。北头中学是公社唯一的正牌中学,我怎么会录取在这个学校而不是三舅大队的那个学校呢?
后来才知道,原来推荐的决定重新打散了,要求全部推荐(重大“地、富、反、坏、右”子女除外),并根据学生居住所在小队的位置,分片入校,我的小队被划分到北头中学。
报名那天,我们在学校教导处排队登记,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看上去很威严的人,满头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茬。有人说他是校长。
临到我了,我报了我的名字、住址、还有家长的姓名。
小型烧纸打捆机站在旁边的校长,看了看我说:“你就是xxx的孩子呀?你父亲暑假里找了我三次,我当时就告诉了他,教师家的孩子原则上都要有学上。怎么样,你这不就来上学了吗”!一串爽朗的声音。
晚上回家,我把校长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说,校长姓向,他还是公社革委会的常委,所以在公社里说话还是很算数的。
后来得知,这个学期,全公社有四个大队成立了“戴帽初中”,缓解了初中生入学的难题。“戴帽初中”当时在农村的兴起,大概也是全国的普遍现象。
随后,在北头中学就学的日子,迎来的是一场又一场伟大的、波澜壮阔的运动:黄帅、张铁生、张玉勤,批林批孔、学大寨、学小靳庄、反击右倾翻案风……每场运动都是一场战争,每场战争,我们都以胜利而告终。